感謝日本人挽救了我的生活)
我在四十多年的人生中,大部分時候算是比較健康,只在偶爾生病的時候比較痛苦。要說最痛苦的時候,我想應該是小時候得流感住院的時候。高燒、虛弱、全身劇痛,浸透了你的整個世界;流逝的每一秒,都像巨人的大腳,一下一下重重踐踏在你的意識上。
好在流感是自限性疾病,熬過病情達到巔峰的幾天,慢慢也就好了。現在回想起來,我最為後怕的反倒不是流感可能引發心肌炎之類併發症,而是當時我和家人還啥也不懂,稀里糊塗就接受了醫生開的「清開靈」中藥注射液。我沒有因為藥物過敏而死,真是謝天謝地了。
直到去年(2024年)6月胃病突然發作,我才切身體會到,身上有一種揮之不去、常伴左右的病痛是什麼感覺。胃鏡檢查之後,醫生做出了非萎縮性胃炎伴胃糜爛的診斷,這在胃病裡面,算是比較輕的類型。但就是這樣輕微的胃病,也讓人情緒低落、無心工作,就好像你胃裡有一堆國師在拚命折騰,胡錫進在叼盤,司馬南在吹牛,金燦榮在講「雙贏」,張維為在笑著說「這就是中國」,而你卻完全無法制止他們,只能感受到身體里好多細胞在隨著他們製造的噪音顫動。
所以我非常感謝醫生給我開的胃藥「替戈拉生」(tegoprazan)。它就像一位身強力壯的安保人員,進入我的胃中,給這幾位國師每人幾個大耳刮子,然後拽著腿把他們用力扔了出去——嘩,整個世界清靜了。因為我缺乏養胃的經驗,此後胃病又複發了兩次,主要也是靠替戈拉生的救助,才脫離苦海。
替戈拉生片(日本葯企RaQualia研發,山東羅欣葯業引進中國)
飲水思源,我非常希望告訴大家,現代醫學是怎樣通過一次次進步,找到替戈拉生這種葯的。
眾所周知,胃會分泌強酸性的胃液,造成這種強酸性的是鹽酸。正常情況下,胃的本體會受到胃黏膜保護,不讓胃液腐蝕和消化自身,但如果黏膜出現損害,就會導致胃的本體受到胃液侵蝕,從而引發胃炎。
然而,「胃液含有鹽酸」這個今天的基本生理學常識,在科學上確立下來,只有兩百多年歷史。
事實上,直到17世紀末,瑞士醫生讓·維里代(Jean Viridet)才通過解剖動物,觀察到動物的胃液是酸性。此前不久,英國化學家波義耳(R. Boyle)指出,一些植物(如堇菜)的花色素具有特別的性質,遇酸為紅色,遇鹼會變成藍色,因此,把這些花朵榨汁,浸在紙上,做成試紙,就可以用來檢驗酸鹼性。維里代正是利用天芥菜花色素試紙,發現了動物胃液的酸性,這算是技術進步推動科學發展的一個例子。
威廉·蒲勞脫畫像
1752年,法國動物學家雷奧米爾(R.-A. Réaumur,1683–1757)則通過巧妙的方法,從活著的鳥類胃中提取出胃液,然後用酸鹼試紙測試,也發現是酸性。不過在這時,仍有一些學者理論先行,懷疑雷奧米爾等人的研究結果。這樣到1823年,英國化學家威廉·蒲勞脫(William Prout,1785–1850)在前人工作的基礎上,最終以無可爭辯的定量證據表明,包括人在內,脊椎動物的胃液都含有胃酸,其成分是鹽酸。
現代醫學的進步,往往建立在生理學的發現之上。1910年,克羅埃西亞醫學家德拉古廷·施瓦茨(Dragutin Schwarz,1868–1917)提出「無酸無潰瘍」,把胃潰瘍等胃病的肇因歸結於胃酸的侵蝕。在此理論指導下,20世紀大部分時期,胃病的治療主要採用抗酸葯。它們是一些簡單的無機弱鹼化合物(如碳酸鈣、氫氧化鋁等),通過簡單的酸鹼中和反應,降低胃液酸度。
但到了20世紀最後25年,胃病用藥出現了大突破。60年代,醫學界發現,一種叫「組胺」的生物活性物質不僅可以引發過敏反應,還可以刺激胃液分泌。組胺要發揮作用,必須與名為「組胺受體」的蛋白質結合。當時醫學上已經有了一類「組胺受體拮抗劑」,可以制止組胺受體被組胺激活,從而有效地治療組胺介導的過敏反應,今天的感冒藥中常見的成分「撲爾敏」(馬來酸氯苯那敏),就是其中之一。
史克公司後來與葛蘭素公司合併,組建為葛蘭素史克(圖為公司標誌)
然而,這些抗過敏的組胺受體拮抗劑,並不能抑制胃酸分泌。美國製藥公司史克(SK&F)的科學家因此猜測,胃壁細胞上的組胺受體(他們稱為H2受體),應該與引發過敏反應的組胺受體(H1受體)不是同一類型,所以後者的拮抗劑對前者不起作用。他們因此從1964年起開始了尋找H2受體拮抗劑的工作。
這時候,尋找新葯的辦法還比較簡單粗暴,就是先框定藥物分子中真正起作用的結構片段,以此為基礎,合成大量結構彼此略有不同的化合物,一個一個去做動物實驗。既然現在要開發的是組胺受體拮抗劑,那就先從組胺本身的分子結構出發。就這樣,通過8年努力,史克公司陸續找到了幾個「踏腳石」化合物,在實驗中表現出較強的抑制胃酸能力。每找到一個,科學家們就把其分子結構作為新的改造基礎。最終,他們在1971年找到了西咪替丁(cimetidine),這是第一個上市(1977年)的H2受體拮抗劑類型的抑酸葯,是此後所有這類以「替丁」結尾的藥物的原型。這項研究的領導者之一,英國(蘇格蘭)藥理學家詹姆斯·布萊克(James Black,1924–2010),後來因為他在藥物研發上做出的傑出貢獻,獲得了1988年的諾貝爾醫學獎。
1988年諾貝爾醫學獎獲得者詹姆斯·布萊克
與史克公司的研發差不多同時,日本葯企武田(Takeda)、法國葯企施維雅(Servier)和瑞典葯企阿斯特拉(Astra)也開展了另一個方向的新型胃藥尋找工作。這幾家公司的研發方法,一開始與史克公司類似。以阿斯特拉為例:當時,臨床上發現一些麻醉劑可以減少胃酸分泌,所以阿斯特拉公司的科研部門赫斯勒(Hässle)公司在1967年決定,以局部麻醉藥利多卡因為基礎,同樣採取「類似化合物合成大法」,通過動物實驗尋找有效的抑酸葯。可惜,在經過幾年研究之後,始終沒有取得什麼大的突破。
幸運的是,施維雅公司在1971年發現了一種該公司編號為CMN131的化合物,也有明顯的抑酸作用。赫斯勒的科學家當機立斷,放棄了最初從利多卡因開始的那條路線,改而從CMN131開始重新研究,果然很快就取得突破,找到了新的「踏腳石」化合物替莫拉唑(timoprazole),逐步向目標逼近。
阿斯特拉公司後來也與英國的捷利康公司合併,組建為阿斯利康(圖為公司標誌)
與史克公司不同的是,阿斯特拉的抑酸葯研發最後得到了分子生物學新發現的有力協助。1975年,美國科學家發現了胃壁細胞中的氫離子-鉀離子ATP酶(一種「質子泵」),確認它在胃酸分泌過程中,執行了分子層面上的最後一步。這個酶就像一台雙向的泵機,以ATP為動力,在機體需要分泌胃酸的時候,源源不斷地把氫離子從細胞內泵到細胞外(即胃液中),同時把鉀離子從細胞外泵到細胞內。於是胃液中的氫離子就越來越多,胃液也就越來越酸。
赫斯勒的科學家在1977年得知這一研究成果之後,便猜測替莫拉唑有可能是胃質子泵的抑製劑。這一猜測很快就被美國的研究團隊證實。這便大大加快了藥物研發進程,因為研究者在知道藥物作用的靶點之後,可以直接用人工培養的細胞做實驗,用不著再做費時費力的動物實驗了。很快,那個裡程碑式的時刻到來了——1978年,奧美拉唑(omeprazole)橫空出世,在經過10年藥效檢驗之後,於1988年上市。以它為原型的一系列「拉唑」類質子泵抑製劑,幾乎徹底革新了胃病的治療方法,成為全世界胃病患者的福音。
本文有關質子泵抑製劑類胃藥研發史的內容,參考了2014年牛津大學出版社的《重磅炸彈藥物》(Blockbuster Drugs)一書
然而,現代醫藥研發的腳步還在進步。1986年,也就是奧美拉唑上市的兩年前,德國漢諾威醫學院的拜爾(W. Beil)等人又發現,由德國葯企先靈葆雅(Schering-Plough)合成的編號為SCH28080的化合物,能夠以另一種機制抑制胃質子泵的活性,意味著它有可能啟發一類抑酸新葯的研發。此後,全世界多家葯企紛紛開啟了相關研究。
這回的研發顯得不太順利,主要原因在於這類化合物往往具有強烈的肝毒性。但另一方面,計算機輔助藥物設計(CADD)等新技術,又加快了新葯研發的步伐。這樣到2005年,韓國葯企柳韓洋行(Yuhan)研發的瑞伐拉生(revaprazan,舊譯「瑞伐拉贊」)率先在韓國上市,成為「鉀離子競爭性酸阻滯劑」這個新門類的原型葯。此後,在胃藥研發上實力雄厚的日本武田,在2015年推出了類同新葯(me-too drug)伏諾拉生(vonoprazan),與「拉唑」類藥物相比,展現出了一系列新的優點。
我所吃的替戈拉生,則是由日本葯企RaQualia首創的另一種類同新葯。RaQualia的前身是美國葯企輝瑞公司在日本設立的「中央研究所」。2008年,該研究所以員工收購(EBO)的方式從輝瑞脫離,成立為RaQualia公司。後來,RaQualia授權韓國葯企HK inno.N繼續開展替戈拉生的研發工作(該葯於2019年在韓國首先上市),HK inno.N又將中國境內的獨家研發權授予山東的羅欣葯業。中國市場上的替戈拉生片,是否可以稱為中國自主研發的創新藥物?我對法律不熟,對此無法做出判斷。但僅就替戈拉生這個分子而言,確鑿的事實是,它最初就是日本人研發的。
日本葯企RaQualia總部所在地——愛知縣名古屋([email protected], CC BY-SA4.0)
我出生於1982年。那時候,胃病患者能夠在中和胃酸的抗酸葯之外用上「替丁」類胃藥,才只有5年時間。而現在,比葯界傳奇「拉唑」類胃藥在某些方面更好的「拉生」類胃藥都問世了,而且還是由東亞國家的葯企研發的。每次梳理這些現代藥物的歷史,我總會覺得,人類還是在不斷進步的。這也讓我對這世界總還抱著一點信心。
來源:劉夙的科技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