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眠藥「成癮」後 他們更害怕睡覺了

2024年11月01日 14:14 簡體 正體   評論»

天馬上亮了,李諾還沒睡著。

她是一位網店賣家,住在寧波,在短視頻平台上開了個店鋪,每天靠直播帶貨提高銷量。2022年中旬的一天,她的直播間突然爆了,營業額達到了近兩萬塊。為了延續熱度,之前11點就會下播的李諾一股腦播了7、8個小時。下播的時候,已經快凌晨4點了,她緊接著打包了所有的快遞,用一個小時完成了發貨。

等她上床已經凌晨5點,但李諾翻來覆去睡不著,想到自己一個晚上的成果,她很亢奮,但同時也有種莫名的焦慮,萬一以後營業額又掉下去了,該怎麼辦?接著,生活中各種讓她焦慮的事情就像放電影一樣,在腦海里一一閃現。

她就這麼想到了天亮,一晚上沒睡。等到第二天,她也不能睡。為了抓住這波平台給的熱度,李諾又開始了直播,忙了一晚上。凌晨3點,她再次躺在床上,還是沒睡著。期間,微弱的燈光和聲音會被無限放大,李諾越來越難受,她開始心慌,覺得胸口發悶,哪都不舒服。但她也不敢,擔心玩了手機就更睡不著了。只能難受著趴在床上。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三天。睡眠短缺讓她的身體也出現了生理反應,整個人發冷,沒什麼力氣也沒什麼精神,一直處在「自己要猝死了」的擔憂中。第四天,她終於受不了了,「感覺整個人快要嗝兒屁了」,趕緊打車去了醫院,掛了睡眠科。

一進診室,李諾就哭了,「我已經兩天沒睡覺了」,李諾邊流淚邊和說,「我真的太想睡覺了。」醫生問她為什麼沒睡著,李諾說因為心煩,醫生也沒再說什麼別的,給李諾開了一盒7粒的思諾思,並告訴她先吃這個,副作用相對偏小,「吃完之後代謝比較快,衰期比較短,也不會有頭痛的情況。」同時醫生也叮囑李諾,思諾思每天只能吃一顆,「因為它入睡特別快,你就躺在床上之後吃,吃完之後千萬不要開車,就不要再動了。」

思諾思,即酒石酸唑吡坦片,是一款用於治療的藥物。半衰期為兩個半小時,基本上第二天早上藥效就會消失,服藥者也不會因為藥物作用出現睏乏的情況。相較於其他睡眠類藥物依賴性較低,所以當患者出現睡眠問題時,醫生往往都會開下這款藥物。

據《2024中國居民睡眠健康白皮書》,睡眠問題已成國民五大健康困擾之一。調查顯示,59%的人存在癥狀,完全無睡眠障礙人群僅佔19%。副作用較小的思諾思,越發成為了許多失眠患者的救命稻草。

位於上海的廣告從業者王新欣,也是那59%的失眠者中的一個思諾思服用者。

2021年,她成為了團隊的組長,要向大老闆直接彙報。但大老闆總讓她在不需要下功夫的地方去下功夫——比如把PPT排得好看一點。王新欣不理解,「你東西還沒賣出去,你排那麼好看有什麼用?」

那時她在服務一個韓國客戶,對方只會微笑著say no,永遠是和和氣氣的態度。而她又是一個直性子,「行就行,不行的話告訴我原因」。所以每次和這個客戶對接都讓她很著急。

她不喜歡服務這個客戶,也不認可老闆的工作能力,王新欣感覺自己對於所有的項目都缺乏一種控制感,她愈發煩躁了。

一個月後,王新欣出現了非常嚴重的睡眠問題。韓國客戶要求王新欣和組員每天都要在9:00去到他們的公司開會,這一下打破了王新欣的作息,之前只要10:00出門的她要在8:40出門。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想到第二天早上要早起,她更煩了,越想越睡不著。

這種情況持續了一個半月。她的入睡時間也越來越晚,起初好歹到2、3點還能睡著,到最後等到凌晨5點還清醒著,她擔心自己身體出問題,直接去了急診,「我睡不著覺,需要開點葯」。王新欣和值班的醫生說,醫生給她開了幾顆安定,說這是急診里唯一的葯,但它的半衰期比較長,建議王新欣再去門診開一些

第二天,因為安定還在昏昏沉沉的王新欣掛了個門診號,醫生同樣給她開了思諾思。

在服用思諾思之前,飽受失眠折磨的年輕人,大多都嘗試過自救

王新欣一直有運動的習慣,但運動,並沒能為她觸發的功效。

入睡障礙性失眠患者秦清就買過一瓶褪黑素,但這個傳說中的助眠好物,對她非但無效,還會讓她在服用的第二天變得很累,最後她把褪黑素當成QQ糖吃。

今年年初,還在讀書的患上了突發性耳聾,在藥物激素和焦慮情緒的雙重影響下開始失眠。她試過一系列對策——白天運動,睡前泡腳,躺在床上也不會玩手機。但絲毫沒有作用,10點躺在床上,12點還睡不著。3月份一開學,宣萱就去了區醫院開安眠藥。醫生給她開了思諾思,說「這個是目前市場上副作用最小的一個葯了,不要多吃,也不要吃太久,如果之後還是睡不著,要再找我來看。」從那天起,宣萱才又一次體會到了秒睡的感覺。

80後然的思諾思史,開啟得更早。

10年前,張怡然患上了入睡障礙性失眠。每天困意要醞釀幾個小時,晚上10點上床,2點才能睡著。等到第二天,因為睡眠不足,張怡然總會很困,但作為醫務從業者,她又不能睡覺,只能痛苦地熬著。

直到一次旅行,同事給她推薦了思諾思,說自己每到一個陌生的環境就會吃一顆思諾思讓自己「好睡一點」,而且很多醫療工作者自己也會服用思諾思。

她現在都記得自己第一次用藥時,吃了半片就躺在沙發上玩起了手機,緊接著一股困意襲來,張怡然感覺自己馬上就要睡著了。她已經很久沒有過這種感覺和速度了。

她發現了新大陸

但登上了思諾思的新大陸,迎接你的並非只有秒睡。

2021年,秦清開始了服用思諾思,但有時她不會在葯奏效後立刻躺下,反而是對抗藥勁繼續刷手機。那段時間,秦清總會收到一些衣服、鞋子和化妝品,都是她想買但一直沒下定決心付款的。一開始,她以為是朋友送的,還給她們發消息「你是不是送東西給我了」。在得到一系列否認後,她打開購物平台,才知道是自己沒有意識的時候買的。和朋友的聊天記錄里也總會出現自己播出的語音,但她全都沒有印象,第二天朋友告訴她一直在胡言亂語,根本聽不懂在說什麼。有時,她還會在家裡的攝像頭回放中,看到前一天晚上的自己在客廳跳舞。

李諾也是一樣。

第一次服藥後的十分鐘,還在和朋友微信聊天的她,突然感覺家裡在搖晃,吊燈在動,窗帘上正在演繹一場皮影戲,手裡的手機變成了宇宙飛船的遙控器,她記得自己試圖按下遙控鍵去操控,卻遲遲得不到回應。然後李諾就斷片了。第二天一看手機,她滿腦袋問號,「為什麼我會給朋友發這麼多亂碼?」

李諾每次致幻的表現都不一樣。還有一次,家裡的窗帘變成了劇場,帘布上正在演繹一場《莎士比亞》。「進口葯就是不一樣」,李諾想,「出的幻覺都是西式的幻覺。」

在小紅書上搜索「思諾思」,第一個關聯詞就是「副作用」。思諾思的副作用,在不同網友身上的表現也不同。有人是心率快、暴躁,有人是記憶力衰退,認知理解能力下降,也有人是情緒崩潰,陷入抑鬱……

北京朝陽醫院曾發布過一篇名叫《安眠藥能長期服用嗎?》的文章,曾提到市面上的安眠藥分為苯二氮卓類和苯二氮卓受體激動劑。前一類有勞拉西泮、艾司唑侖、阿普唑侖等,半衰期較長,長期服用後很容易出現白天睏乏的情況,第二類有佐匹克隆及思諾思,起效快,半衰期較短,但副作用也很明顯,「佐匹克隆的患者會出現日間嘴苦的情況,少部分服用思諾思的患者會出現服藥後或日間頭暈、宿醉感和幻覺等。」

而在思諾思的說明書上,光是不良反應就列了足足43條。其中,秦清和李諾出現的「幻覺、激動、夢魘、抑鬱」「共濟失調、精神錯亂、興奮、嗜睡、頭痛、頭昏、失眠及加劇、認知障礙比如順行性遺忘」,與「消化不良、打嗝、腹瀉、噁心、腹痛」等都是藥物的常見反應。

除此之外,還有些在說明書上列為「偶見」的藥物反應。

在服用思諾思後,張怡然總是很餓,瘋狂想吃東西。一次半夜十點多,她迷迷糊糊地去煮泡麵,過程中就把自己燙傷了。她老公被嚇到了,當下就不讓張怡然再吃這個葯了。後來,老公每次都要等張怡然上床睡著後才敢睡。

李諾也在服藥半年後,偶爾會突然陷入到非常低落的情緒里。甚至有一次,李諾感覺自己的腦子非常亂,整個人都非常痛苦。她不停地哭,甚至有了想要結束生命的念頭,想著想著,她又睡著了。第二天起來,她開始後怕,「你吃藥的時候,已經失去了自己的主觀意識。」

那一刻,李諾意識到自己要斷葯了。

斷葯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從吃思諾思的第一天,宣萱就一直很謹慎。因為擔心以後藥量越來越大,甚至要永遠依賴藥物入睡,她最多只服用半片。當意識到自己失眠或許和情緒有關,「如果自己情緒變好了,是不是就不會失眠,也就不用服藥了?」宣萱想。

在服用思諾思一個月後,宣萱發現自己出現了焦慮症。一到白天就想哭,遇到事情的時候會很緊張,甚至緊張到發抖,肌肉和頸椎也總是感到酸痛。

她決定斷葯。一開始,醫生建議她隔天減半,一片半片穿插著吃。宣萱試了幾次,每當減葯或停葯的那天,自己就完全睡不著了,非常痛苦。

秦清的斷葯,則來得突然且被動。

每天服用半片思諾思助眠的秦清,在2022年下半年,因為疫情被打亂了節奏。那天,秦清家裡的思諾思都被吃完了,被關在家的她沒辦法出門買葯,她只能被迫停葯。那個晚上,她始終沒睡著,迫切地想要吃藥,「感覺自己的心像被什麼東西撓了一樣」。後來,秦清甚至變得狂躁,開始抽自己耳光,「因為實在睡不著,其實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曾發布過一篇思諾思的科普文章,提到長期或不當服用思諾思,可能會增強大腦對它的依賴性,如果突然斷葯,大腦會感到不安,就算沒有外在思緒的打擾也會難以入睡,甚至會在停葯時出現焦慮、失眠加劇等撤葯反應。

但當戒斷反應比思諾思的副作用來得更洶湧時,不少人選擇了兩害相權取其輕——繼續吃藥。

李諾也曾因為沒有囤貨被迫停葯。她不光整晚都沒睡著,甚至在快要入睡的時候,胸口突然感到一種被電擊的感覺。後來去複查,醫生告訴她這是強制斷葯會出現的軀體化反應。

而且隨著服藥次數的增加,李諾就算吃藥也沒辦法馬上睡著了。這讓致幻反應在她身上停留地更長了,總能看見整個世界在不停地搖晃,然後就會被晃暈,開始嘔吐,吐完之後就再次斷片、昏睡。

就算李諾心裡有一百個聲音告訴她,「不能再吃了,安眠藥吃多了對大腦是有損傷的。」但只要不吃,李諾就睡不著,繼而影響她第二天所有的安排。她只能取出藥片,就著水吞下。

前前後後,張怡然至少試過4次斷葯,但每次都撐不過兩周。但只要沒吃藥,張怡然就會沒有安全感,甚至形成了一種心理暗示,「不吃這個葯就是沒辦法睡著。」就算睡著了,不到10分鐘她也會醒來,「那都不叫睡,就眯了一下。」

過程中,她也試過換其他的安眠藥來服用,比如右佐匹克隆片和艾司唑侖片,但都完全沒有助眠效果。她又重新吃起了思諾思。

慢慢的,張怡然也發現自己有些耐葯了。之前不到半小時就能起效的思諾思,在她服藥了一個小時之後,還是沒有想要入睡的感覺。她只能又服用了半片。隨著起效時間的拉長,張怡然多服用半片的次數越來越多,每天累積的藥量也越來越大。到2022年末,吃了近10年思諾思的張怡然,每天都要服用5顆半思諾思,才能成功入睡。

到2023年,5顆半的思諾思也無法讓張怡然保證充足的睡眠了,她每天最多只能睡2個小時。

在一次又一次失敗的斷葯嘗試中,張怡然也變得焦慮、痛苦,每天提不起精神,也開心不起來——自己不光要對抗失眠,還要對抗思諾思的副作用。她迫切地想要找到一個能取代思諾思幫助自己睡眠的方法。

她想起了兩年前在抖音上看到的科普視頻,大致內容是一個鄭州三甲醫院的超聲科醫生說星狀神經節阻滯治療可以幫助睡眠變好。當時尚可以依靠思諾思入睡的張怡然並沒放在心上,而現在這一視頻卻讓她看見了希望的曙光。她又在網上搜索了關鍵詞,看了相關介紹,張怡然決定試一試。

星狀神經節阻滯是疼痛科與麻醉科臨床工作中廣泛使用的一種治療方法。據相關資料,背後的原理是通過在星狀神經節區域局部注射低濃度局麻藥物,以調節交感神經系統活性,進而影響循環系統、免疫系統、神經系統和內分泌系統。

去年6月,她走進了疼痛科門診。醫生告訴她星狀神經節阻滯治療只注射一、兩次肯定是沒有作用,而且這種治療只對50%的人有效。但張怡然想,萬一自己就是那幸運的50%呢?

張怡然要接受10次治療,每次注射半小時,結束後還要留觀20分鐘。第一次注射前,護士給張怡然交代了很多術後可能會出現的反應,比如眼皮下塌,吞咽困難,喉嚨水腫,甚至發不出聲音,但癥狀會在半個小時到40分鐘後消失。接著,讓張怡然簽署了知情同意書。

張怡然果然出現了相關反應。1小時的注射完畢後沒多久,她就覺得自己沒辦法吞口水了,還伴隨著一種想吐的感覺,甚至想要窒息。護士一下子看出來她神情不對,給她測血氧飽和度,已經掉到了89.又平躺了10分鐘,張怡然才恢復了正常。

前兩次治療後,張怡然的失眠並沒有明顯的好轉。但在第三次治療結束,效果奏效了。那天張怡然去打了兩個小時的羽毛球,睡前又服用了一片疼痛科醫生建議搭配服用的艾司唑侖,結果不到10點就睡著了,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6點。

第二天早上睜眼,張怡然高興得溢於言表,「原來自己是能睡著的,而且還能睡得這麼好。」她感覺自己整個人都神清氣爽的,「已經很多年沒有過那種你真的很累,躺下去就能馬上睡覺的那種感覺了。」

慢慢的,張怡然停掉了已經服用10年的思諾思,也停掉了其他助眠藥物,就算有時候還是入睡困難,她也不再把睡眠當成一個天大的事情,而是會玩玩手機,看看電視,等睡意找上門來再去睡。

決定斷葯後,李諾也在家裡一位失眠親戚的推薦下去看了中醫。

中醫說李諾睡不著是因為肝火太旺了,給李諾開了一些中藥,還建議她每天唱兒歌,可以把心靜下來。同時,醫生也讓她「不要急著不吃(思諾思)」,要循序漸進地斷葯。李諾就一邊喝中藥,一邊只吃半顆思諾思。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李諾在12點之前就能睡著了,甚至比吃一顆的時候睡得還要熟。

圖源受訪者

等到第三個月的時候,李諾下定決心徹底停掉了思諾思。那天晚上,她做好了睜眼到天亮的準備,但到了凌晨三點,困意襲來,她一下子就驚醒了,「天啊,我要睡著了嗎?」緊接著她就睡著了。

這讓她覺得自己有救了。等到第五個月,李諾連中藥也不喝了。儘管她的睡眠時間還不算早,每天要2、3點才能入睡,但李諾已經不再執著於睡著這件事,甚至可以平靜地面對失眠了,「睡不著就睡不著吧,今天不睡,可能我明天就睡著了。」

在先後嘗試過吃中藥,做冥想後,吃了3年思諾思的王新欣也在今年徹底擺脫了思諾思。她不斷尋找新的、對身體傷害更小的方法,去取代之前的方法,「想戒葯一定可以戒掉,只要有個人意志。」王新欣說。

當然,也有人在戒葯後,還是會因為外界壓力重新吃回思諾思。

去年9月,靠針灸和中藥成功停掉思諾思的秦清換了新工作,成為了一位直播運營。每天都被領導安排一些閱讀目標或季度目標,讓她無端產生了一些壓力,睡眠問題又捲土重來。她只能重新吃回了思諾思。「你沒有那麼多餘的時間(去找其他助眠方式),思諾思是尋回睡眠的最快方式了。」

但秦清已經和思諾思的副作用和解了,「不睡覺會比你吃這些東西帶來的傷害更加大」。

來源:後浪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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